第一炉香在神与狗之间百家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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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将《第一炉香》放置到许鞍华漫长的求索中,透过这部备受争议的晚期作品,我们能看到什么?为何许鞍华就是对张爱玲的小说念念不忘?《第一炉香》这部电影是否真的一无是处?为什么几经尝试,许鞍华还是无法到达她理想中的张爱玲世界?这背后她和她的相同和最大的不同是什么?一位导演如何以及为何能够从一些观众和影迷那里获得宝贵的豁免权?

安小庆

唯一与罕见

许鞍华导演的电影《第一炉香》,于一周前上映。在导演绵续了42年的职业生涯里,这部作品创造了许多罕见的唯一。

从年开拍到年上映,影片的选角始终饱受争议。影片上映前,宣发团队所采取的「全面下沉」策略与张爱玲原著的经典性之间,存在着巨大鸿沟,这种「大胆」在一部文艺片的推广中非常罕见。

目前,《第一炉香》的豆瓣评分是5.5分,这个分数对曾经6次获得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导演、3次获得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导演以及「威尼斯电影节终身成就奖」的许鞍华来说,或将成为她作品序列中的最低分。

在作为导演的42年里,许鞍华创造了大量经典作品:《投奔怒海》《女人四十》《千言万语》《男人四十》《姨妈的后现代生活》《桃姐》《天水围的日与夜》……

年,在名为「许鞍华:半部香港电影史」的学术研讨会上,学者戴锦华曾用「三个唯一」来概括许鞍华对于华语电影的意义:

「唯一一个香港新浪潮第一浪的主将,而坚持始终贯彻始终;唯一一个在华语电影范围之内非常高产而且持续创作的女性导演;最早溢出香港地理、政治、历史的边界,最早在内地创作并表现内地小人物的生活的唯一一个香港导演。」

在今年于B站上线的电影课程中,戴锦华再度肯定了许鞍华身上的这种「唯一性」:「她是唯一一个从开始直到今天,一直一以贯之从容不迫地坚持自己在那个特定年代所开启的电影艺术路径……也是近乎唯一一个,一以贯之同时产量甚丰,当然也得奖众多、风格多变的一个女导演」,「我视野当中最具实践性的一位女性主义者」,「华语电影当中可称女性电影的第一人」。

图源《好好拍电影》

这些稀缺的多重「唯一」,与《第一炉香》在过去两年直至近期上映后所受到的巨大争议和批评,形成了异常强烈的对照,也构成许鞍华导演生涯中少有的喧腾时刻。

这不仅是发生在受众和创作者之间的一般接受分歧,也是一位导演在「晚期风格」的探索中所面临的自身局限与众声喧哗,同时也代表着「北上」的导演们在诡谲多变的电影市场中怪特又具有普遍性的遭遇。

在近日「一条」的采访中,许鞍华承认,电影《第一炉香》距离她的理想「还是有一些差距」。不过,在鼎沸的一边倒的声浪中,也有不少观众和影迷给与了许鞍华一种有别于其他导演的「宽容」和「豁免」:

尼佬:「不论第一炉香如何,Ann都是我最喜欢的香港导演。真勇敢的人。」

吉瑞尔:「……在许鞍华的视角里知道了humanity这个词语怎么理解怎么写。所以无论她在电影事业上做怎样的尝试,我都愿意用一颗柔和和尊敬的心去感受评价她。」

香港作家、编剧黄碧云曾这样评价许鞍华,「她的作品,不能逐一看…逐一看都会有缺点。整体看,就可以看到她的求索。」

如果将《第一炉香》放置到这条漫长的求索中,透过这部备受争议的晚期作品,我们能看到什么?为何许鞍华就是对张爱玲的小说念念不忘?《第一炉香》这部电影是否真的一无是处?为什么几经尝试,她还是无法到达她理想中的张爱玲世界?这背后她和她的相同和最大的不同是什么?一位导演如何以及为何能够从一些观众和影迷那里获得宝贵的豁免权?

「赌徒心态」

这是许鞍华第四次参与创作与张爱玲相关的文艺作品。此前的三次分别是年的电影《倾城之恋》,年的电影《半生缘》,年的话剧《金锁记》。

加上最新的电影《第一炉香》,张爱玲的小说世界和女性形象,伴随了许鞍华作为创作者的每一个十年。在媒体采访中,许鞍华曾坦承,不断改编张爱玲的作品,源于她对张爱玲的喜爱,她的作品对她而言「是个巨大的诱惑」。

年,许鞍华进入香港大学。这也是张爱玲曾经学习的地方。她常常从港大的热带植物和花卉,从华洋杂处的人群中,识别出张爱玲在小说中描绘的旧日香港。她对张爱玲的喜爱,最初便源自文学带来的审美和地域经验的熟悉。

及至她进入电影界后,张爱玲小说世界带来的「吸引」,渐渐变成「一个挑战」。在她改编的作品中,许鞍华认为只有《半生缘》比较合格,因为这个故事比较适合她来拍,「比较朴素,不像其他那些需要靠气氛和情调来表现效果」。此外,由她导演、焦媛主演的话剧《金锁记》,也获得观众的认可。

如果将视野放大到所有由张爱玲小说改编的电影中,那么其中最受肯定的毫无疑问是李安导演的《色戒》,以及关锦鹏导演的《红玫瑰与白玫瑰》。

多年来,许鞍华认为自己始终没有将张爱玲的世界「好好地表达出来」。机会再次出现是在年底,许鞍华接受邀请,担任《第一炉香》的导演。

她一直知道许多想要翻拍张爱玲小说的导演,「都挺痛恨」她的。在播客「卧谈会」中,许鞍华开玩笑地说,「他们老是觉得这个女人,怎么讲,粗枝大叶地把东西拍了,我们就不能重拍了(笑)。」但她就是「不能控制自己,我很想拍……我也知道拍得不是很好」。

随着生理年龄的增长,这种「不能控制自己」中,又加入许多「来不及」。在年电影《黄金时代》上映时,许鞍华曾在采访中感慨,「我年纪这么大了,如果在艺术上再不去冒险,就没有机会了。」

她不讳言自己身上作为导演的那种「赌徒心态」——「虽然输过几把,但只要赢了一把就还想继续赌。」《第一炉香》版权方找到她的时候,她想过拒绝,但想到「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吧」,她答应了,希望这一次「能把张爱玲拍得好一点」。①

为了让编剧王安忆更真切地与旧日香港的风物、气味、植物、空气湿度发生连接,她带她走了好几次澳门和香港的山海与老街区。

图源《第一炉香》

戴锦华十分期待这两位她所尊重的创作者的合作。她们分别是她最爱的中国作家和导演。基于她对两位创作者特质的了解,在一次采访中,戴锦华表示,「一个当代中国的心灵(指王安忆)和一个年轻的灵魂(指许鞍华)」如何去贴近张爱玲苍凉的旧日世界,她对这个合作「抱着期待也抱着悬疑」,她不想对两位创作者「撒谎」。②

对于这种隐隐的担忧,许鞍华当时的回应是,「改编张爱玲不一定是把她的精神完全体现出来,如果根据她的故事轮廓再发展一下,或者是挖到一个东西是大家都可以认同的,把它弄得比较好看也可以。」

这种「不一定要完全体现」的「不彻底」改编思路,也被带到了选角阶段。原本许鞍华认为葛薇龙这个角色,最好是找一位新人饰演。可是葛薇龙的戏「太吃重」,找新人的话恐怕要「折腾一年半载」,最终她放弃了这个想法,决定在大陆女演员中「找一个近似的就可以了」。③

马思纯和彭于晏的选角一经公布,引发巨大争议。年底,马思纯发布剧本读后感,再度引发声浪。在近日「一条」的采访中,许鞍华承认没想到选角会引起这么大的争议,「网民的力量这么强大,是我太无知了。」她回忆,选择马思纯是因为看完《七月与安生》后,觉得她的爱情戏很好。

待影片进入参展和上映前的宣发阶段,抖音短视频风格的预告片和推广文案,又令张爱玲的书迷在内的许多观众大为不解和愤怒——「爱不是一个人的卑微,而是两个人的勇敢」,「为爱而不得设立一个纪念日」,乃至读后令人惊悚的谐音梗——影片上映日期21.10.22=「爱你,是,爱而不得」,一次又一次刷新底线。

低劣反智的宣发与经典文本之间的鸿沟,愈发激起受众内心的愤怒,以及营销号的狂欢。毕竟,在上一部作品《黄金时代》上映前,宣发的口号以及海报的风格还是文青式的「想怎样就怎样」。

10月22日,电影上映,演员和角色之间的适配程度,再度引发激烈讨论。片中的葛薇龙身体健壮,不是原著中穿姑妈的衣服也需要「用别针把腰间折起来」的状态。在梁宅的第一夜,面对仆妇端来的点心烧麦,薇龙大嚼大咽,不像有能力来香港避难的上海家庭的女儿。

继《七月与安生》后,演员在浴室中再次上演激情争斗的一幕。每当剧情进行到激烈或绝望处时,演员总是抬头扬起下巴,眯着眼睛,嗫嚅般讲出类似「疼痛青春」的台词。刻板的演绎,让大银幕前的观众难以进入八十年前的旧中国故事氛围中。

影片的结尾,薇龙那句像是从胸腔吼出来的「我爱你,你个没心肝的!」又将观众彻底从电影营造的氛围中连根拔起,带着错愕和不安的心情,进入坂本龙一海水般无望和灰茫的配乐中。

显微镜和培养皿

亚热带,雨雾潮湿,空气黏腻。高大的凤凰树盛开火红的花朵。马思纯扮演的葛薇龙小姐,提着一只小箱子拾级而上,台阶两边是绿到发腻的滴水观音,叶片如同一张张油亮的巨大的嘴。

这是电影的开头。在小说《第一炉香》里,张爱玲这样用文字描述了这种氛围:

在黄梅雨中,满山醉醺醺的树木,发出一蓬一蓬的潮湿的青叶子味;芭蕉,栀子花,玉兰花,香蕉树,樟脑树,菖蒲,凤尾草,象牙红,棕榈,芦苇,淡巴菰,生长繁殖得太快了,都有些杀气腾腾,吹进来的风也有点微微的腥气……

小说大致也讲述了一个「潮湿、腥气又有些杀气腾腾」的故事。中学尚未毕业的葛薇龙,随家人从上海来香港躲避战乱。家中积蓄快尽,父母决定返回上海。薇龙想独自留下继续学业。为筹集学费和生活费,她硬着头皮去求助早已和父亲一族闹翻的姑母梁太太。此后,她一步步「自愿」落入一张怪诞的大网和诸多不可归纳的关系中。

抛开选角和部分演员的表演问题,客观来说,许鞍华的《第一炉香》基本完成了对这个故事的影像转换。

图源《第一炉香》

电影并非一无是处。在所有演员中,混血少女周吉婕的扮演者梁洛施,无疑是最贴合原著描述同时也是表现最佳的一位。此外,彭于晏饰演的乔琪乔,用表演和对人物的理解力,越过个人外形与原著小说描述间的差异,越过选角公布后的巨大争议,出人意料地完成了一个相对合格且不乏亮点的「乔琪乔」。

当女主人公薇龙下定决心要进入那个陵寝般「鬼气森森的世界」,去求助「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的姑妈时,她也已经从空间和心理上都远离了自己的家庭,成为那个时代无数出走的「娜拉」中的一个。

只是这位「娜拉」似乎毫无抵抗、自觉自愿就走入了「堕落」之旅。尽管许鞍华声称自己要拍一个纯粹的「爱情故事」来「爱一次」,但由于张爱玲小说强大的限定性和生命力,最终呈现在银幕上的,并非一个传统的「爱情故事」,反而是一场显微镜下的爱欲战争,一只培养皿中高清的人性集中展示,以及一个有关娜拉出走故事的主题变奏。

现代文学研究学者许子东,在评价张爱玲小说的主题时,曾一言以蔽之:爱情战争。他认为,「在张爱玲笔下,爱情故事不只是鲜花、月光、沙滩、温情……还有的是策略,有的是计算,或者战斗,或者博弈。」张爱玲早期的小说《第一炉香》《金锁记》《倾城之恋》都是如此。

电影《第一炉香》展示了这种充满算计和博弈的「爱」。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许多无法归类的幽微欲望和人性褶皱。它发生在薇龙和乔琪乔之间,也发生在姑妈和男人们的关系中。

关于一个「好人家」的女孩为何要「自愿」进入一种不堪的「堕落」生活,最终「等于卖了给梁太太和乔琪乔,整天忙着,不是替乔琪乔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这是整个故事诞生起,便萦绕在所有读者心头的疑问。

电影《第一炉香》用影像的方式详细展现了整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薇龙曾有数次可以转身离开的机会。

第一次是在孤身登门求见姑妈时,丫鬟睇睇和睨儿言语上的不敬,并没有吓退她。第二次是在打开衣柜,看到姑妈给她备下的各色新衣时,她立刻联想到自己如同「长三堂子买进一个人」,但道德上的短暂不安并未令她却步,她告诉自己,「看看也好」。第三次是姑妈撵走和乔琪乔父子私会的睇睇时,薇龙隔门听到睇睇讽刺她是自己的接班人,这样露骨的提示并未使她离开,因为经过了三个月,「她对于这里的生活已经上了瘾了」。

直到姑妈的老相好司徒协,突然在她手腕上套了一只金刚石手镯,此时的薇龙终于意识到切近的危险的来临。为解决司徒协带来的威胁,她想到邀请乔琪乔共赴婚姻。然而空心的混血浪荡儿,并不能给她想要的东西。

她终于去买了回上海的船票。生病、台风,以及同船者的粗鲁对待,又将她留在了香港。薇龙再次向姑妈求助,姑侄俩谈妥了条件,又由姑妈去说服了乔琪乔。这不像结婚,反而像一场多头的交易和买卖。

薇龙的「堕落史」就这样在大银幕上徐徐展开。背后究竟是自愿还是被迫,是因为一柜子华服,一间自己的房间,还是人对冒险之旅的永恒好奇,又或者是天性中想要去经历更大密度情感的隐秘快感和自毁欲望,还是新旧世界交接之际、荒渺天地之间无路可去的「活到哪里算哪里」(小说中薇龙语),甚至一种直截了当的「越堕落越快乐」?

在小说中,薇龙曾经抽离出来,以旁观者的身份点评自己的生活:虽然脏,却有几分狂欢的劲儿。

许鞍华的《第一炉香》,首次用影像语言呈现了这种「脏」并「狂欢」着的生存状态,但由于各种条件的限制,最终电影所构筑的世界,距离张爱玲手术刀般对人性的精确解剖和冷峻旁观,以及原著小说因文本的开放性所携带的无穷意涵之间,还有相当大的距离。

在《自己的文章》中,张爱玲曾这样表达自己的人生观和文学观,「这时代,旧的东西在崩坏,新的在滋长中,但在时代的高潮到来之前,斩钉截铁的事务不过是例外……我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我不把虚伪与真实写成强烈的对照,却是用参差的对照的手法写出现代人的虚伪之中有真实,浮华之中有素朴……」

电影的最后半小时,是许鞍华和王安忆着意填补的婚后内容。在香港半山梁氏大宅荒淫无稽的空气中,婚后的薇龙、乔琪乔、姑妈,以及不时到来的潮汕商人司徒协,真的一起过起日子来。正如同《金锁记》中的儿媳袁芝寿讲出的家庭真相:「疯狂的世界,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不像个婆婆……」

一日,薇龙从蜜月中告假,要陪司徒协去上海。这大概就是小说中薇龙「帮姑妈弄人、帮乔琪弄钱」的日常呈现。彭于晏扮演的乔琪,在此时露出一种掺杂了不快的不忍——这大概是这个轻浮无根的混血浪荡子,在小说结束处之外,少有地展露了内心。薇龙显然被他的孩子气和片刻温情所捕获,再度义无反顾地沉入人生荒诞的泥潭中。

在中国的传统小说和「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中,一直有「救风尘」的主题。在这个古老主题中,男性总是代表拯救者或启蒙者的形象,女性则代表需要被拯救或者被启蒙的大众的形象。而在《第一炉香》里,这个位置被调转了。

最终,是薇龙这个一路「自甘堕落」的女性,给乔琪乔提供了一份物质生活的保障——这不仅解构了古老的「救风尘」,也极大颠覆了「五四」以来的浪漫爱情神话。而当这个「脏并狂欢」的奇诡故事在当今的银幕上大胆出现时,它又以一种少数派的存在成为近年中国电影市场中,越来越难见到的复杂和暧昧的故事类型。

图源《第一炉香》

「新人」

在新的故事类型之外,电影《第一炉香》还塑造了过去影视作品中甚少出现的两种人物。

第一种是乔琪乔所代表的南国混血儿角色。张爱玲笔下的旧中国大家庭里,常常出现男主人早逝或者缺席的局面。此时,整个宗法制家庭的权力旁落到年长的老太太或者媳妇手中。

《金锁记》的姜家,《倾城之恋》的白公馆,《第一炉香》的梁宅,《怨女》的姚家,《留情》中的杨家都是如此。代表父权的年老男子们不仅常在故事中缺席,他们的后代,也往往以一种孱弱和被「去势」后的形象出现。

有的是身体上的「去势」,如《金锁记》中罹患软骨病的姜二爷。此外,绝大多数男子呈现精神或者心理层面的病态和孱弱。比如,《金锁记》中的姜三爷和长白,《茉莉香片》中的聂传庆,《留情》中的米先生。正如张爱玲所描述的,他们是「永远长不大的酒精缸里的孩尸」。

《第一炉香》中的乔琪乔也是这样的「去势」形象。他的母亲是来历不明后来又消失的番国女人。他的父亲乔诚爵士,巴结英国人得来一个头衔,作为封建时代的遗老,拥有二十几房姨太太。

在这个新旧驳杂但父权仍旧笼罩一切的大家庭里,乔琪乔是家中「出类拔萃的不成材」,在家中十几个华洋血统混杂的孩子中,「他老子顶不喜欢他」,他手里没钱,可以想见老头死后也不会有钱留给他,「除了玩之外,什么本领都没有」。

他从不掩饰自己的虚浮和没有未来。当梁太劝他和薇龙结婚,他直白告诉她,「我没有婚姻自主权。我没有钱,又享惯了福,天生的是个招驸马的材料。」

在那片漂浮的岛屿上,他不过是一个英俊的无根的空心人。小说中,作者借薇龙的嘴评价他,「太聪明了,人生观又太消极」,「周围的人没有能懂得他的,他活在香港人中间,如同异邦人一般。」

妹妹周吉婕多次指出混血儿这个群体,在香港半殖民半封建空间中的尴尬处境,「这儿殖民地的空气太浓厚了」,「……我们受的外国式的教育,跟纯粹的中国人搅不来。外国人也不行!这儿的白种人哪一个不是种族观念极深的?」

她曾发愿要逃出去,「总不见得普天下就没有我们安身立命的地方」,但最终也同薇龙和哥哥一样逃无可逃,成为父亲乔诚爵士阴森的大宅墙上,墓碑一般排开的合影照片中的一张惨白的边缘的小脸。

或许正是这种混血儿身上的刻骨孤独和绝望感,叠加荷尔蒙和美好脸庞的诱惑,极大激发起薇龙对乔琪的怜爱和占有欲。她明知自己只是「一个极普通的上海女孩子」,而乔琪也不过是此间「一个极普通的浪子」,她还是将自己和他绑在了一起沉沦。

彭于晏出人意料地塑造出这个华丽又孱弱的混血儿形象。这几乎也是电影银幕上,首次出现被封建父权制和宗法制大家庭「去势」和「阉割」的「无根」混血儿形象。

在「一条」的采访中,许鞍华肯定了彭于晏的表现,认为他为这个本来很坏很轻浮的人物,「加入了一种不安的底色」。王安忆原本也怀疑彭于晏是否能呈现应有的人物复杂度,观影后她认为这个中国银幕上很稀缺的形象,「以后也会被想起来」。④

图源《第一炉香》

除此之外,电影《第一炉香》还鲜有地塑造了梁太太为代表的「大宅中的疯女人」形象。薇龙的姑妈梁太太,年轻时不愿接受家族安排的婚姻,为嫁给富商梁季腾做第四房姨太太,不惜和家人闹翻。捱到富商去世,美人也老去了,但「眼睛没有老」。

在《第一炉香》中,姑妈和薇龙的生命历程,未尝不是一种参差对照。姑妈对婚姻的自我决断,不仅是一百年前发生的「出走」故事,也是二十年后发生在侄女薇龙身上的「堕落」叙事,甚至在今天香港、澳门的半山富豪区,在八卦周刊几十年的直播中,在世界每一个销金窟和歌舞场中正在发生的富豪们与三太、四太的故事。

张爱玲式故事的魔力不仅在于它击穿了时空的限制,更在于揭开表面的故事外壳,看故事的人陡然发现,原来不仅有人「主动被吃」,更吓人的是,被吃的后来也去吃了人。

这不难让人联想到鲁迅的《狂人日记》。从表面上看,似乎是女人自己害了女人——梁太先害了自己,姑妈又害了侄女。但张爱玲并没有停留在美剧《美国夫人》的层面——女性互害、女性内斗导致了群体的困境。

她更向前进了一大步,追溯历史文化如何对每一个女性进行编码和塑形。即使没有王安忆和许鞍华在电影中,为梁太太填补和拍摄的前史,从梁太太这个人物身上,我们依然能穿过鬼气森森的霉味空气,看到在无法挣脱的历史、文化、性别、宗法之网中,在常年欲望的隐秘饥渴中,在「精神的被虐和施虐中」,一个女人如何成为一个恶魔,成为一个疯狂的复仇者,成为阴森古宅和冰凉金锁中「一个无所不在、令人窒息的狱卒」,一个永远「不可能填满她内心的饥荒」的「疯女人」。⑤

更为冷酷的是,不论对姑妈还是薇龙而言,「这种难堪的处境,未必完全是外部力量强加给她的,更已内化为她自己的一种心理欲求」⑥。而同时作为「狂欢者」和「复仇者」的她们,在对秩序进行破坏和解构的同时,也无意中再度维持了这种秩序。

当曾经的「被虐者」梁太,成为新的「施虐人」姑妈;当曾经想要逃离的「猎物」薇龙,成为新的「猎人」——在施虐与受虐关系的反复轮换中,在亲人、夫妻、情人之间互为伥鬼,伥鬼又互吃的怪异关系中,「从宗法制的历史远景中走出的女性,其沉重的自身,与这个一边在腐烂一边在新生的世界,互为捆绑,一起坠沉。」⑦

这是至今依然无法精确归类的人际关系和情欲实践。张爱玲没有简单将女性视作纯粹的受害者,而是注意到了在人性的皱褶深处,存在许多无法归因和辨析的谜云。从这个角度来说,许鞍华对《第一炉香》的改编,不够锋利和华丽。

在电影中,为了给梁太太这个人物填补前史和补充前情,同时也是为了增加某种「道德感」,许鞍华用闪回的方式,拍摄了梁太嫁入梁府以及梁家举办葬礼的片段,但这些补充都因太过具体,而显得有些多余和没有回味。

图源《第一炉香》

某一种爱

许鞍华为何拍不好张爱玲?这种来自「道德感」的束缚和考量,或许正是她无法用电影到达张爱玲极致文学世界的一个原因。

关于这种「道德感」,在年的「许鞍华:半部香港电影史研讨会」上,许鞍华、王安忆和戴锦华曾有过一番讨论。王安忆说,她和许鞍华在讨论《第一炉香》剧本的时候,就是想克服一种道德感。因为「里面的人都那么坏」,「许导演就说,我们做了一辈子好女人,你就让我做一次坏人,我们就克服这个道德感。」⑧

戴锦华听后回应,「你们两个和张爱玲之间隔着的不是道德感,而是某一种爱。可能你们心里有某一种不能放弃的爱,而在张爱玲那里,我不能说她没有爱,但是她没有你们这样的爱。」

戴锦华所说的这种「爱」,并非情感或者爱欲,而是指向个体存在的世界观和作为创作者本身的基底色调。与始终冷眼旁观一切,甚至在笔下对自己也不留半点情面的张爱玲相比,许鞍华看向世界的目光以及四十年来的创作基底始终是暖色调的。

这两位世界知名的女性创作者,也并非毫无关联和相同特质。她们都是将创作维持了一生的人,都曾是故土和国族的异乡人。最重要的是,她们都是日常生活的热忱描绘者和香港故事的讲述者。

张爱玲对日常生活抱有极高敬意。在小说和散文中,她工笔画一般地描绘自己的衣食住行。她喜欢听街道传来的市声,「非得听见电车响才睡得着觉」,她「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伸出手摘树巅的绿叶……」

在《自己的文章》中,她这样写道,「我发现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其实,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有着永恒的意味,虽然这种安稳常是不安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时候就要破坏一次,但仍然是永恒的。它存在于一切时代……没有这底子,飞扬只能是浮沫……」

许鞍华也是日常生活这个「永恒底子」的歌颂者。上世纪70年代,从英国学习电影回来后,许鞍华在香港本地电视台工作了数年时间。她拍摄普通香港人的故事,拍摄香港奇奇怪怪的民间风俗。

进入电影界后的四十年,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始终是许鞍华无法将镜头挪开的地方。在成名作《投奔怒海》中,她说自己并无意去突出政治,她最感兴趣的是「具体而细微地刻画生活」。

在后来的作品中,我们不断看到许鞍华对普通人日常生活的温情注视:《女人四十》里,阿娥为了省钱,站在鱼档前面等鱼翻肚皮。《天水围的日与夜》,贵姐嘱咐儿子去远一些的便利店买报纸,因为那家会送一包免费纸巾。这部电影,甚至拍摄了近二十次日常吃饭的场景。

图源《天水围的日与夜》

在日常生活构筑的「底子」之外,许鞍华和张爱玲身上还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她们都是现代意义上的个人主义者。

在《许鞍华说许鞍华》一书中,许鞍华曾这样解释,为何张爱玲会风靡她那一代的导演。

「可能上海40年代同现在的香港很像,她所面对的,我们其实可以认同……没有大口号……就是做好自己的创作……你不可以批评她的小说是闺房文学,同现实脱节。我想问什么叫现实?我在闺房,同你去市政局参选,都是现实,为什么一定要觉得那现实比这现实崇高呢?」

只是在个人主义之下,两人的底色大不相同。许鞍华从来没有张爱玲式的对人性的精准解剖和冷峻审视。由于个人禀赋、成长土壤和历经世事的巨大差异,作为导演的许鞍华始终对「人」和人性本身,抱有根本性的相信和暖意。这也是多年来,许鞍华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拍好张爱玲小说的重要原因。

在自己的电影作品中,许鞍华总是愿意去放大这种不忍和温情,她也愿意去体谅每一个普通人生存中的难堪和不得已。《女人四十》中,乔宏饰演的公公,身上有诸多令人难以接受的父权大家长作风,比如,他一定要让儿媳给自己换拖鞋。

绕开这些不快,许鞍华试图用一种想象性的解决方式来面对困境。电影快结束前,阿娥和公公从养老院出来,走在春夏之交的林荫道上。空中突然飘下七叶树的种子,像一场记忆中的北方的雪。下雪了,罹患阿兹海默的公公,像孩童一样跑着,追逐半空中的飞絮。

这就是许鞍华无法克制的「爱」和倾注在普通人身上的浪漫和诗意。回到电影《第一炉香》,也正是这种「爱」和「不忍」,让许鞍华无法真正极致、彻底和锋利地展现旧中国人们潮湿、暧昧的生存图景。

关于张爱玲的小说世界,著名文学评论家夏志清曾这样描述:「人的灵魂通常都是给虚荣心和欲望支撑着的,把支撑拿走以后,人变成了什么样子——这是张爱玲的题材。」

这显然不是许鞍华擅长的题材。在电影《第一炉香》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表演,与扇耳光和浴室中激烈的打斗无关,与几无波澜的饭局和麻将局无关(可以想象李安拍摄的版本),也与大宅中阴森、怪诞的金钱交易和情欲勾当无关——最令人触动的,反而是农历新年前,薇龙和乔琪开车下山,像一对寻常的夫妇那样去逛新春庙会。这一天的薇龙,「一团高兴地过年,跟孩子一样」。

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寻常夫妻。当烂醉的外国水兵误将薇龙认作风尘女,乔琪终于平生第一次「救了风尘」。回到车上,彭于晏扮演的乔琪,眼中忽然闪过不忍,「那些醉泥鳅,把你当做什么人了?」

薇龙反问,「我跟她们有什么分别?她们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车开动了,在黯淡的车窗内,乔琪点燃了一只香烟。他此刻的温情和不忍是真的,但这一切也像香烟的火星子一样短促,「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

这无疑是彭于晏在整部电影中的高光时刻,也是整部电影最接近张爱玲苍凉美学的一刻。许鞍华放大了片刻的不忍和温情,但也立即用原著中没有的那句「我爱你!你个没良心的」,将人从张爱玲的世界中连根拔出。

图源《第一炉香》

妥协与豁免

除了基础性的世界观和创作底色带来的阻隔,许鞍华无法拍好张爱玲小说的原因,还在于她漫长职业生涯中,一直存在的某种潦草、随意和妥协。

《第一炉香》的选角,她明知应该找一位新人来饰演葛薇龙,但想到寻找和调教新人恐怕要用掉一两年的时间,或许是出于版权期限的限制,或许是出于其他可以想见的原因,她最终选择了马思纯。

这种将就和妥协,在她过去的作品拍摄中也常常发生。电影《倾城之恋》的选角缪骞人和周润发,同样充满争议。许鞍华曾回忆,当时翻拍这部小说,是因为「急于离开邵氏,希望快点拍完早点走……自己欠了邵氏的钱,我是很怕欠人钱的,索性快快拍完还钱走人」。⑨

等到开拍带有自传性质的电影《客途秋恨》时,公司坚持让张曼玉来担任女主,「因为卡司的级别会影响票房」。当时,张曼玉并不是她最想请的演员,但最终还是半推半就,「我总是因为这些事情,不断妥协。」⑩

图源《客途秋恨》

到了《姨妈的后现代生活》,许鞍华对两位剪辑师的版本都不太满意,她觉得这部片子其实可以剪得「花哨一点」,但她最后还是听了剪辑师的,虽然心中「很不服气」。

现代文学研究学者许子东,是电影《第一炉香》的学术顾问之一。在《许子东细读张爱玲》一书中他回忆,在某次有关《黄金时代》的讲座中,他认为让冯绍峰演萧军,不大合适,因为他太靓仔。许鞍华告诉他,「原来是让他演另一个角色,端木蕻良,可是他就自己挑了要演萧军,为了票房,就让他演。」

香港知名摄影师关本良,曾这样评价他的合作者许鞍华,「她很灵活应变,不一定要百分百完美,或一定要是她想象的东西,她不是这种人。她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变换及随机应变,这也是一种很香港的精神,她总会有办法表达出她的风格。但这个风格不需要是完美的。」

许鞍华也曾说过,自己「不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电影人」,她不喜欢慢慢思考,想清楚才做,「我性格不属于这类,不喜欢万事俱备、天衣无缝,而是喜欢快速搞定,一鼓作气的做法」。并且,她「只讲求大的感觉」,并不追求每一个镜头都要精确设计。

背后一方面是「为老板考虑」。这是香港电影人身处工商社会——在一个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拍摄电影的职业自觉。另一方面也来自自始至终贯穿于她职业生涯中的迫切感和窘迫感。许鞍华曾告诉导演关锦鹏,她把每一部电影都当成最后一部来拍,因为她不知道下一部戏还找不找得到人投资。

老板不是来做慈善的。只要能一部接一部拍下去,许鞍华并不在意「百分百的完美」。她一直对自己的戏评价不高,宣传的时候,她「不太敢提出不满意的地方,不然老板会不高兴」。

许多矛盾的组合逐渐在许鞍华的身上共存:人们究竟该如何理解「仓促、妥协、不必追求完美」和6座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导演奖杯、3座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导演奖杯的并立?如何理解一位荣膺国际电影节「终身成就奖」的创作者,始终对自己作品的低评价和对自己「失败者」的身份认同?

香港著名影评人李焯桃认为,这些看似矛盾的地方,实际上成就了独属于许鞍华的一种特性,那「便是尽管她对电影的执着和投入毋庸置疑,其作品却不时出现一些明显的制作上的缺陷。有时是制作经费或时间所限,有时是剧本未完成便开拍,有时是后期制作仓促……但说到底,都是由于她对自己作品的质量坚持得不够。因为她不是那种自觉是艺术家、对作品有完美主义追求的导演,反而有照顾老板的投资、工作人员的福利以及人际关系等『非艺术』的考虑,而容易作出艺术上的妥协,以致影响作品的成绩也在所不惜」。

对拥有英国文学及比较文学专业学术背景的许鞍华来说,系统批评和客观分析一部作品并非难事。但她一向喜欢贬低自己的作品,或不承认它们的成功。李焯桃认为,这可能是因为,对一直身处窘迫拍片环境和职业生涯曾几次起落的许鞍华来说,「熬过一次成功,要比熬过一次失败来得困难」。

比如,「像《投奔怒海》这样连她自己也无法否定的成功,便令她要等到《倾城之恋》失败后才平复」。而这种个性,与电影行业中自我膨胀又容易自大的同行相比,「无疑是两个极端,却未尝不可视为她能坚持四十年,对创作不离不弃的一股动力」。

许鞍华生产作品时的那种「不够严格」,和她对已完成作品的那种过度苛刻,又成为大量影迷最为她感到气结的地方。

然而,李焯桃认为,「平心而论,大家在『怒其不争』之余,心底也明白这就是许鞍华的为人,而片如其人,若有一天她在这方面执着起来,说不定她那一贯的人文关怀和宽容胸襟也烟消云散,随时会得不偿失。」

这或许也部分解答了为何《第一炉香》,不论放到许鞍华自身的作品序列,还是所有经由张爱玲小说改编的电影中,都算不上佳作,但许多观众依然将宝贵的「豁免权」给了导演许鞍华。

许鞍华在片场图源《第一炉香》官微

在神与狗之间

传说许鞍华是香港所有导演中走路最多的人。朋友们都知道,她生活在香港的每一天,几乎都在为电影看景。

摄影师关本良在《好好拍电影》中回忆,「有一次去看景,鞍一见到一个景刚好是她想要的,立刻张大双眼,眼睛放光地跑过去,没见到前面有块石头就跌倒了。」

她还很喜欢一个人坐小巴到广东的小镇去。「特别喜欢在车上的那种感觉,不停地有人上车下车,到了哪里我就下去走一走,喝点茶。一个镇跟另一个镇只隔那么一点,但是风俗习惯就有很大的不同了。」

学者戴锦华一直有一个坚固的原则,为保持对作品起码的公正,她从不跟艺术家打交道。但许鞍华是例外,她「爱她的作品,但是更爱她的人」。

当她以好友的身份进入她的生活,她发现许鞍华今天依然住在香港的寻常街巷中,「原来很多那些电影当中感人至深的人物是真的有原型,她甚至使用了他们原本的姓名,然后表述他们原本的生活。」

许鞍华是香港的女儿。她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受教育,在这里拿奖学金去英国读电影。待她回来后,这座城市给予她创作灵感,让她做到事,有工开,有最好吃的菠萝包,有最好喝的奶茶。

她也是这座城市最耐心和最深情的拍摄者。当华语世界中许多与她同代际或者晚于她入行的导演,都逐渐完成转型或停下创作时,这位74岁的导演,依旧在以一种「打好这份工」的心态,好好拍电影。

在文念中拍摄的纪录片《好好拍电影》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可爱的许鞍华。

她至今仍会为第二天的拍摄而失眠。同朋友饮醉后,她会念莎士比亚。在港大念书时,想到「他妈的,反正都不会有人约我去跳舞……我就带本书去看」。

她认真想过减肥,减重之后要穿吊带衫。最好也做下整容,把鼻梁弄高一点,法令纹去掉,眼角不要太垂。可是转头就在茶餐厅大嚼菠萝包。

电影《女人四十》的结尾,公公和阿娥蹲在花田边。公公问阿娥,你知不知道人生是怎么一回事啊。什么?人生,是很过瘾的。

图源《女人,四十》

许鞍华的人生是很过瘾的。她是一个终生都在创造着的人,她就是自己的关系和DNA延续本身。在华语世界的导演群落,许鞍华是少有的从不给自己设限,胃口极大极驳杂,始终以自由态度去探索电影世界的纯真心灵。

抛开职业生涯中诸多的「妥协」和「不追求完美」,许鞍华说自己的底线其实一直没有改变过。那就是,只要能一直拍戏,「拍到我想拍的东西,或者放一些我的东西进去,如果有人看,收支平衡,我能继续拍,就很满足了,下一部要是还有进步,就更好了……没有想过要怎么样,对财富更没要求了。」

要达到这样的「底线」并不容易。在导演陈果看来,许鞍华一直孤军作战,她没有签任何公司,没有在任何山头占一个位置。能够在残酷凉薄的电影工业中生存下来,陈果觉得,她不只是奇葩,也是一个奇迹。

在戴锦华看来,许鞍华的独特性在于,她的电影不光是「半部香港电影史」,也是「20世纪中国变迁历史的影像画廊」。她没有被既已设定的文化、历史、政治坐标所捕获,「她刚好是现实主义的力度,在最素朴意义上的坚持」,她始终朝向普通人,并且忠诚于他们,而「今天,这样一种情感走向,这样一种方式已经不再存在了」。

作家黄碧云相信,许鞍华会一直拍下去。因为,「她的电影,就是她的生活,她的人,她的光彩与粗糙,缺陷与完整」。她会矢志不渝地,「在不完美与缺陷之中,寻求和谐与完整的挣扎」。

与许鞍华多次合作的演员萧芳芳,曾听张叔平说,电影导演是神,也听导演严浩说过,做电影导演是狗。萧芳芳觉得,这么多年来,「Ann在神与狗的中间找到了一个平衡」。

许鞍华自己怎么想呢?在年出版的《许鞍华说许鞍华》中,她这样回答:

「我之所以喜欢拍戏,是因为我同社会接触很多时候是通过职业关系,如果我不拍戏,哪个睬我?我去拍戏,我的工作就是去了解人,我可以参与别人的悲欢离合,又不用上身,你说多好。你可以有个角色去做,名正言顺去了解人,同时又可以拍出来,又是一件积极的事,很适合我的要求呀!其实很难找到一个角色我可以做到的,在生活上我没什么约束,不属于任何宗教团体,无家庭,年纪、性别各方面都属于社会边缘人,但拍戏我就可以去做,这个身份对我来说非常好,为何要放弃呢?

我真的不是什么大导演,希望死之前努力成为其中之一,但现在还不是。至于四十年的拍摄生涯,有时就是为了糊口,要赚钱。因为我不懂做其他的事,又没有资格做舞女,于是就继续拍电影;有些是实际的原因,有些是为了自尊,我想拿回一些东西……这些是很大的动力;还有些是对事情的兴趣,本身是喜欢那事情,可能暂时做得不好,但既然接受了这工作,就发誓不会中途退出。」

年,学成回到香港的许鞍华在胡金铨导演办公室图源《好好拍电影》引文注释:①澎湃新闻:《王安忆写剧本,许鞍华将开拍张爱玲〈第一炉香〉》,-10-15②新京报:《许鞍华电影周:她的电影是半部香港电影史,也是20世纪中国历史》,-10-14③凤凰网:《专访许鞍华:〈第一炉香〉不敢用新人,想尝试拍网剧》,-07-31④南方周末:《专访电影〈第一炉香〉编剧王安忆:给张爱玲「填坑」,难在隐匿的东西太多了》,-10-25⑤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北京大学出版社,年⑥⑦姚玳玫:《想象女性:海派小说的叙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年⑧新京报:《许鞍华电影周:她的电影是半部香港电影史,也是20世纪中国历史》,-10-14⑨⑩邝保威:《许鞍华说许鞍华》(修订版),复旦大学出版社,年南方人物周刊:《许鞍华:我不懂导演以外的事情》,-04-17戴锦华b站课程:《性别与凝视》,上海书评:《许鞍华谈电影谈上海谈〈第一炉香〉》,-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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