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雪漂流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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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流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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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海雪

1

陈安柔把刚买来的象牙芒削皮切块,盛在玻璃盘子里,望向外面日暮时分昏黄沉寂的街道时,一种被死亡笼罩的感觉涌上了喉咙。有人经过她家的走廊,打算和她攀谈几句,她却用一副应付的微笑拒绝了。她怕,怕一张口,死神便从嘴里跳出来,进行一番随心所欲的杀戮。人生太短,短得只有两天,一天黑夜,一天白天。她想。

她的名字在青年时期,喊起来还有一些娇俏,饱含少女的青春芬芳,如今,她开始讨厌自己的名字。正是这个名字,最近成为镇上的热门话题。

年过五十的女人,在镇上是做不了什么大事的。除了为家庭的一日三餐操劳,在菜市场上和油嘴滑舌的菜贩们耍耍嘴皮子,或者是在炎热的午后和同样无聊的女人打上一局索然无味的牌,这时间真的不知道拿来做什么好。欢快的小孩子们在街道上嬉戏,放学归来的初中生青涩蔓延的面孔、飞扬恣意的青春时不时会引起女人们的注意,接受自己老去是一件很残忍的事,她们就一边言不由衷地评价某某的女儿太乖戾,长大肯定是个骚货,一边暗地怅然若失地决定想上一想,自己最嚣张和辉煌的岁月存在了哪里。可最近,她们转移了目标,锋利的刀尖对准了同样年纪的陈安柔。陈安柔一直是镇上的异类,她从来不去庙里敬拜,扫墓时也不会给祖先们准备供品,而是奉上一束自己采摘的鲜花。每年初春,漫山遍野的野花把土地给藏起来,她便独自走到山野去。

于是,每年清明,在满山的烟火和爆竹中,祖坟前陈安柔的鲜花和丈夫的线香,便在村子那片墓地成为特别的存在,而陈安柔的鲜花,要从数十年前说起。

小镇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古老的街道像被雨淋湿的抹布,破败的房子如同倒扣的漏斗,雨在四处的缝隙中钻爬。她顺着屋檐一路小跑,突然,靠近卫生院的那间屋子传来了奇怪的歌声。她停下脚步,推开了虚掩的木门,一群捧着厚厚一本书的老太太,正在一名青年女子的领唱下,齐声歌唱:哈利路亚。

当她回来将这四个字告诉母亲时,母亲将她揍了一顿,并断定她中邪了。为此,带着她去了邻镇最著名的通灵师那里,找寻去掉她身上邪气的办法……

陈安柔有一个好朋友,叫周故,外地人,是镇上的异类,阴差阳错留在了这里。周故广为人知的故事是父亲的死法。她时时刻刻都在轻描淡写地讲述,地点可能是在人声鼎沸的茶馆里,或是某个喧哗的集日,与卖了一辈子豆腐的邻居七拐八弯地扯上几句。

那是年某个炎热夏日。一群壮汉闯进她家里时,她的父亲刚刚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了。他准备去死时,把周故赶到房间里,叫她半个小时后再出来,她面壁数数,一直数到一千八百秒……黑暗是荒漠里的骆驼刺,比明亮更易生长。

说完父亲的死,她便会提高声调,故作惊悚地说,我还差点被强奸了。她没提,那群冲入她家的青年,就有她后来的丈夫,他穿了一条蓝布衬衫,出手甩了那个粗暴的把她往里屋拖的人一巴掌。乱哄哄的,这群人起了内讧,她趁机逃了出去。

她的衣服都是从城里精挑细选的,每天一早,她会将自己的头发扎得齐整,然后在跑步机上跑上两个小时。有人来她家里做客,见到这个新奇的东西,便传了出去,周故的名声随着年龄的增加,渐渐变得不那么友好了。

周故来找陈安柔时,她刚搬了一张凳子在三楼的屋顶上坐着,秋天的阳光是小麦色,零星的路人走在街上,这是一条新兴的街道,让那些日日夜夜路过此地的人也都换了一副新的面孔。她紧盯着一个逐渐远去的男人的后脑勺,兴许是性欲过剩,光秃秃的脑袋像一座蜿蜒的滑梯,嗖地一下,人就从顶部直奔底下。

她听到急切的脚步声盘旋而上,知道是周故,她回头盯着那扇通往天台的铁门被推开,周故穿了一条红色的裙子,像一团火向她滚来。

周故问,你和刘静深现在怎么样了?那些死八婆的话就跟沾了酱油似的,又脏又黑。

刘静深是一个算命先生的儿子,他父亲除了预测命运,还给前来咨询的人答疑解惑,积攒多年的好口碑,让他父亲在十里八乡有一些声望。但他没有子承父业,而是在父亲死后,到了香火旺盛的白云庙,做了一个管事的。神庙就在镇子的尾巴上,占了一块大地方。陈安柔的村庄,就在白云庙的边上,整日熏着敬神的烟火,村庄在对新事物的接纳上,也比其他村更包容一些。

算命折寿,我希望自己活得长一些。刘静深对别人说。庙里每个月从信徒捐献的香火钱中拨出一些作为他的工资,由于家中衰落,人丁稀少,他没能结婚,可看他不急不躁的样子,又似乎是抱定孤身终老的决心。

陈安柔永远记得二十一年前的那天,村门建成,在村主任的主持下,举办了热闹的落成仪式,又请了城里的戏班子在庙前连演了好几场戏。

陈安柔也去看了。中场时分,她准备找个地儿小解。她来到空旷的地上,抬眼看到空空荡荡的供台边上坐了个人,翻着一本深色封皮的书,在昏暗的灯光下聚精会神地读着。她脑袋轰然一响,这是一幅诡异的画面,庙祝在读一本《圣经》!

这幅画面一直保留在她的记忆里,她对他有了特别的好感。在多次遇见刘静深中,有好几次,她都忍不住想问他去哪里要来的《圣经》,她百分百确定,不是从她这边取的,因为书看似被翻得很旧了。

她走到榕树下,看得更清楚了。刘静深侧着头,对外面的喧哗置之不理。陈安柔想,他到底是什么人?

正是那日的下午,她站在那张桌子的旁边,看着朦胧的烟雾熏花了众人的脸,刘静深突然拉了拉她的衣袖,说,你饿了吧。递给她一个苹果。她没有多想,接过来,笑了笑,苹果把口袋撑得鼓鼓的。

他知道那是平安夜!那年,他三十一岁,她也三十一岁,而她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她的体重在奶孩子时增加了不少,肚子很肥,她对着镜子望着那圈肥肉愁眉苦脸,努力地回缩肚子,可只要一捏,多余的脂肪总是填满双手所有的缝隙。那时,她还想着如何取悦自己的丈夫,积极向周故询问健身与减肥的技巧。周故是镇中学图书馆的管理员,把馆里仅有的几本书籍借出来给她。但是,周故知晓,她是不会看的。她只会一边担忧一边烦躁地想怎么办怎么办,而不会付出行动。

2

数十年前的某个夏日午后,太阳把土地晒得没了精神。周故和陈安柔沿着河流,穿过大坝,来到对岸的草地边上,在烈日下望着滚烫的河水缓缓而流。再过三天,陈安柔就要结婚了。

平淡无奇的相亲,男人的长相背景她是知道的,也见过。镇子也就巴掌大,要想不见,也是很难。周故头发很长,垂在前胸,挡住了大半张脸,她以优雅的姿势点燃了香烟,叫陈安柔抽一口,说上帝不会因为她抽烟而怪罪她的。周故只在陈安柔面前抽烟。她闻二手烟味会晕,反胃。自己抽的话,这些症状反而莫名其妙就消失了。

陈安柔拒绝了。她打开袋子,取出一个苹果,啃了起来。伴随着咀嚼声,目光望向对面的居住地,仿佛看见自己摇摇晃晃的未来。

陈安柔突然在地上笑得直打滚,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知道——吗?我居然是为了——一个厕所结婚……

周故也跟着狂笑,笑声滚到了河水中,荡起了阵阵涟漪。她们目之所及,是镇子最美的景象,茂密的木麻黄林覆盖着此处红色的土地,不远处是内地人过来承包开垦的一片杨桃果园,偶尔会有几声狂妄的狗吠传来。在这片方寸天地里,季节是死的,葱郁的绿让人们的感官不断萎缩。除了时代造成的个人感伤,鲜少有大起大落的故事在此地发生。

周故在朦胧的烟雾中闻到了杨桃的香气。

年的冬天,下着绵绵细雨,阴冷的天气让人们只想裹着棉被躺在暖烘烘的床上。房子贴满了红色的对联,卧室里的双喜格外显眼,周故瞅着陈安柔哆嗦着在她面前换上敬酒服。上妆的陈安柔换了一副面孔,周故都不认得了。外面闹腾着。陈安柔转过身,拉起她躲进了那间厕所里。这是在镇上率先修起来的家庭厕所。落成那天,听闻消息的人们慕名赶来参观。洁白的蹲厕干净明亮,那一汪晃动的水晶莹剔透。

她闩上门,说,周故,你说我是不是有洁癖?外面有人喊,新娘子去哪了?

她一阵紧张,突然感到腹部有一股热流,直往下体冲去。她惊呼,糟糕,我来月事了。她确定她的底裤沾上了血。她按住了肚子,试图掐断血液经过的路径,在奔泻中,她感到腹部胀起来,有些疼痛。

周故有些无奈,又觉得好笑。不管陈安柔出于什么目的结婚,她都不希望有任何不祥发生。

陈安柔挺直了身子,将她的金项链从脖颈衣领口掏出来,吊坠是一个金灿灿的十字架。在周故面前晃了晃,说,今晚会是一个平静之夜。

周故说,我们出去吧。她觉得陈安柔把婚姻当成了儿时的过家家,那是对成人世界的拙劣模仿。小时候,为了摆脱大人的控制,她们憧憬长大。可是,不过是从这个囚牢跳到另外一个囚牢罢了。周故并未把这些想法告诉陈安柔。她的脑袋是一个秘密花园,种了许多年的东西,在修修剪剪中,她成了一名技艺精湛的园丁。她又想抽烟了,但封闭的环境驱不散烟雾,她会晕。她拉开门,率先走出去喊道,新娘在这里呢。

周故在晚上十点离开了陈安柔的新家。她站在门口,抬头望了望三楼透出光却静寂无声的卧室,便慢慢朝街上踱去。她感觉到冬天的恶意,寒流南下,气温降到了十摄氏度以下,她穿了唯一的一件羊毛大衣,仍然感觉到冷,不久前吃下的饭菜凉在了肚里,冷是从身体里生出来的。

大街上行人寥寥无几,穿行在这样的空旷中,她稍微舒心。她对镇子的熟稔程度超过所有人。政府机构掌握冰冷的数据,所辖范围地界,男女出生比例……而她,具备了某种特异功能,只要在人群中横扫一眼,便能迅速做出推断,此人的职业、家庭状况、贫穷或者富裕、幸福或者正饱受困扰……父亲死后,她对唯一的朋友陈安柔展示过这个能力。陈安柔吃惊地总结,这是上帝赋予她的。

她很烦陈安柔动不动就提上帝。她对世界是否存在神一直是半信半疑的态度。

父亲的死,会在寂寞的午夜跳出来啃食她。有许多个不眠之夜,她默默起身,对着窗外的一片漆黑抽烟。外面的风景司空见惯,她知道哪棵椰子树被老鼠啃出了一个巨大的洞,却仍奋力直插云霄。她知道校园过道那丛九里香昨天刚被工人修理过,掉了不少果实。她知道哪个班的学生忘了将簸箕拿回教室,被教师的孩子拿来铲沙子。她知道……正是这种透彻的知道,让她感到压抑沉重。就像时间有二十四小时,区分出白天和黑夜,她也有两副面孔。

白天,她对相识的人都彬彬有礼,在交谈中让人觉得她亲切可人。在生活中,她偶尔会板起面孔,用犀利的语言辩论与争吵。晚上,她却经常失眠,成了一个隐秘的烟鬼。她的牙齿很黄,她固定到城里的一间牙科诊所漂白。这种失常的状况一直到她结婚才暂时终止。陈安柔婚后的第一年,她把自己嫁了出去。她迁就了丈夫的习惯,与他同床共枕。每个午夜,她都会被蔓延的沼泽淹没头顶。

婚后不久,她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实:她仅仅是追随了大流,在被称为老姑娘之后将自己匆忙嫁了出去。许多年,她一直想找出真正的原因,为什么会做出这样错误的决定,或许是对英雄的幻想遮蔽了她。

三十岁那天的晚上,她约陈安柔在镇上的老茶楼喝茶。她要了一杯阿华田,这是店里最贵的饮料。也是因为这是镇上唯一出售阿华田饮品的店铺,她便成为这里的忠实顾客。刚刚接手经营的是老板的儿子,一名瘦削的青年,一双明亮的眼睛透出无穷无尽的活力。店里的菜单革命便是由他主导。她坐的那张桌子,正好对着站在柜台后的他。她瞄了他一眼,一如既往,他看上去总是忙忙碌碌,不爱说话,总是用表情回答服务员的提问。

她开口对陈安柔说道,我曾经对三十岁充满恐惧,我妈妈就是在这个年纪病逝。那段时间,父亲终日哀伤,他把我拉到他怀里,揽住我的头,眼泪落在我浓密的头发上。他是一个软弱的书生,惊恐无边无际,他毫无意识地给我讲遗传学,害怕我有母亲早逝的基因。可谁会想到他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呢。

欢乐的时候,周故充满戒备,只有把自己往悲伤里拖,才能平衡对安稳的不安。她认为,长久的安稳不可能存在,总会被什么东西打破。她曾问过陈安柔,自杀是不是一种罪过。她读过《圣经》,在父亲的指导下当故事书读的。她唯一有印象的是摩西带领六十万以色列人出埃及的壮举。

陈安柔注意到她语调的变化,说,人生的变故很多,还好,现在一切都好了。

陈安柔说,我也年过三十了。她比周故大一岁。

周故拿起账单,走到柜台前结账。她问,你怎么会卖阿华田?他说,我在香港的时候经常喝。她笑,吃过资本主义的饭噢。他说,还不是回来了。他黑色的眼眸似乎漂着去往香港的小船。也是从这天起,周故养成了在此喝茶看报的习惯。

夜幕下的街道黑乎乎一片。风吹过行道树的枝繁叶茂,卷走了她们时断时续的对话。

彼时,岁月的入侵还没显山露水,她们的日子,也在似水流年的平淡中缓缓飘逝。

3

你说,树下能看见鬼魂吗?

那要看是什么树了。

这个对话发生在荒僻的长满野生菠萝蜜树的林地中,父亲给刘静深讲自己在半夜抓田鼠时被孤坟绊倒一头撞到树墩的事。这是一个从他青少年起就反复做的梦,说不上好,也谈不上坏。

刘静深的村子被茂盛的树木包围,一条羊肠小道往里延伸,似乎毫无尽头,让人走到绝望。他的宅子就在路边,他做了篱笆,把院子围拢,平整的土地种了一些好养的花草,紫罗兰繁殖很快,一大片看得赏心悦目。凤仙花一株株地向上长着,花开的季节,他会做成蔻丹,托邻居在端午前拿到镇上去卖。

他的房子看起来很旧,用的是当地带孔洞的火山石砌成。里面却别有天地。他修了光滑的水泥地板,左厢房是他的卧室,布置得干净雅致。右边的空房是储藏室,祖先们的一些旧物就放在那里,还有一些藏书,堆在最上面的是破了封皮的《醒世恒言》。他经常来这里翻书,倒是没积多少灰尘。

独居的男人,基本没有访客,他对亲戚之间的走动毫不热衷。夜晚来临,他躺在床上睡不着,最喜欢看的是那扇天窗,月朗星稀之时,月色透进来,让房间顿生明亮的暖意。这时,他的内心无比平和。

这年冬天,他买了一件暗红色的针织衫,在没有墙的庙廊里,穿堂风会把手吹得浮肿,他不喜欢戴手套,亚热带的小镇,一年最冷也只有一个半月,挨一挨就过去了。这件衣服的袖子可以拉到手背那里而且不影响灵活性,这是他钟爱这件衣服的原因。还有一个深层的原因他没说。这么多年,陈安柔的眼睛始终有神采,包容了无尽的岁月。他只要望向她的眼睛,就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事,悲伤,焦虑,抑或快乐。

她推门走进那间屋子时,他就跟在她身后。那时他还不认识她。他站在门边盯着她安静的背影,她穿了一件红衣,乌黑的头发刚刚过肩,她的身体随着歌声抖动起来,她瘦得像竹竿。他想,她多么像他那艘小船上的一支浆。

那晚夜色澄明,他热得满头大汗,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在院子里枯坐,清冷的月亮浇不散地上的热气。他把拖鞋踢到了一边,怔怔地望着月光下的紫罗兰,这花好看耐养。可惜讨厌的野芋又开始突突往上长,野芋是此地最典型的侵略者,每年,他都要花很多时间为紫罗兰与它们争夺地盘。

没有季节变化的亚热带的小镇是可怕的。这种可怕长在丛生的植物里,藏在普普通通的街道边。缠住每一个路人,往他们的血脉长,把自己的爪牙探到每个人的幽暗之处。

有一年,他进城,路过一条摆满盆景和鲜花的街,他慢慢踱过去,听着人们为了一盆春桔或是一株茂盛的滴水观音讨价还价,他才知道自然之远。他的目光掠过天桥,往被楼层的手术刀精密切割的天空望去,心陡然一空,坠回到那所被人诟病的百年老宅中。

他所心心念念,不过是一个烦人丑陋单调的镇子。只有她,绽放了所有的美,覆盖了所有。他想起她的眼泪,从未觉得眼泪如此迷人。他想,他要疯了。疯子那么多,不缺他一个。

他泛舟江上,触目所及是两岸苍苍。他钓鱼通常会钓一整天,会想在书中读到的种种新奇事物。而今,他有了一个人可想,他不确定那是不是爱。

父亲在世时,他跟着父亲在十里八乡参加各种葬礼,为亡人举行超度仪式,他给被人尊称为师傅的父亲搭把手。日常生活中,人们却对他们生疏而客气。他敏感细腻,感觉到这种疏远。他离开学校是十五岁。那天,他手里拿着一根细木棒,在通往家的土路上画了一条长长的线,这是烙印。他在梦中经常看到这条线,那是界限。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活着?他把这句话憋在心里很久。他在篱笆外面,看大人骑着自行车穿过,铃声将林子的鸟儿惊起。

就在他见到陈安柔过后的第四天,他跟父亲去了周故的家,为她的父亲入殓。周故那么小,却能指挥若定,她的凶狠果断就在笃定的安排中泄露出来。

寿衣是他带来的,也是他为她父亲穿上的。周故站在旁边看着,仅仅是摸了下父亲的眼睑,说了一句:还是软的。

他问,还要不要看?

她说,不了。她的语气不带任何的感情,就连悲伤也被擦得干干净净,整个屋子只有窸窸窣窣的仪式声,以及香灰掉落在炉子的声音。

他费了好大的劲,才给棺木钉上了最后一颗钉子。她怎么能不哭呢。那时,他多么希望自己是一条鱼,扎进她的深邃里去,把秘密凿出来。

这场葬礼后不久,白云庙举办了盛大的头斋仪式。他看到周故也挤到人群中,在道士的法场里,希望沾得一星半点的好运气。燃放的鞭炮屑烂在了刚刚被雨水泡过的空地上。她踩在上面,泡沫就在鞋底下噼里啪啦地破碎。那几间古色古香的房子飘出了廉价的香火气。她连连打了几个喷嚏,从包里哆嗦着拿出了细长的香烟,旁若无人地点燃,烟雾与线香缠绕升空,成为一名吞云吐雾的烟鬼。陈安柔走过去,取下烟扔在了地下。

他想,她们怎么能这么要好。嫉妒是一根搅拌棒,一圈又一圈在心里晃动,可他不动声色。散场之后,桃红纸屑铺了一地,他走在上面,犹如走在一场进行中的辉煌。他跟在她们背后,一路来到了镇上最大的茶店。他拿着父亲给的工钱,点了自己最爱的菊花茶,芳香馥郁。

起风了。风把一切的绿都卷走了,只剩一树一地的枯枝败叶。他的目光被风刮落了绿的种子,绿在眼睛里繁殖,伸出枝芽。他借着微弱的光,窥视这个陌生的冬日,路人的脚丫扬起满面尘灰,茶水装满倒影。一名褴褛的老人喝完一杯热乎的咖啡,抹了嘴唇上最后一滴甜炼奶,没有买单就穿过坐满人的桌子悄然离去。老板娘追了出去,在老人的结结巴巴中索回了五块钱的茶费。

他将目光投向碧蓝的天空,无数的脑袋都是一个谜,故去的人不孤单,活着才是。这条路径,是一把锋利的刀,割在那双长满老茧的粗糙脚掌上,刀刀见血,刻出一个名字:陈安柔。

—未完—

全文刊载于《芙蓉》杂志年第5期

作者介绍

王海雪

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于《十月》《山花》《芙蓉》《天涯》《小说界》《文学港》《作品》等刊。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新华文摘》转载。曾获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中篇小说佳作奖,—年海南省文学双年奖新人奖。著有小说集《失败者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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